/この世に限りはあるの？/
/这个世界有尽头吗？/
-1-
/ What's past is prologue./
/ 凡此过往，皆为序章。/
刻意放缓速度，脚尖踏实在地面，迪迦体味着感官。
沙砾和岩石起伏不平，皮肤上出现了从未注意过的痒意，他单膝跪地触碰海岸线。
轻软细碎的沙滩，喷薄水汽的海雾，浪涛漾在夜晚的岸边波折。没有沙尘暴和飓风的广阔空间之中，迪迦无可避免地坠入回忆与思考。
早已是假设很多遍的命题，时间永远留在齐杰拉的迷香和加坦杰厄的凶兆。“如果”两个字依然稳牢地敲击着脑海，令他从停滞沙漏的一侧坠入深渊，被动地发送与收集自己的回声。
如果人类只是一时惘然，只是沉迷于片刻的安逸，清醒之际就能够同他再次并肩。
如果他再等待一秒。
如果多一秒钟。
……
他无法从中脱离。
沙滩、海雾、浪涛，都是己身以外的他物，间隔体温和皮囊失去直抵内心的力度。
他加重掌心的力度，在凸起的尖锐礁石顶按下，不适感逐级增加。
受制于迪迦回归现实的强烈愿望，星球周遭的景色束缚在原地，扭曲成眼灯中构建的倒影。
迪迦站在物与心的错位界限边，凝望着对岸时间流动的门扉。
「你好？」
意识海中冒出一个念头，是一个很年轻的共鸣，利落地传递带一点厚重的伴音，在身前试探性地游曳，倏然消散。
迪迦没有切断和对方的精神链接，而是立直体形，偏过身躯。
年轻人手肘朝外双手在腹前交叠，指尖对着掌跟盛着什么似的，眼灯与金色的体纹泛着初生的光华。
「你好，可以接收到我吗？」
年轻人歪了歪脑袋，毫不掩饰地运用意念的力量向迪迦抛掷念头，这次共鸣的嗡嗡声绕了一个环，标准的二维圆形在意识海咕噜噜滚动，显然想吸引注意力。
于是迪迦从里侧的世界拔出大部分觉知用以应对，他点点头。
年轻人放下肩膀，松了口气的样子。
「太好了，我差点以为我们意念不通。」年轻人将共鸣转回短时的，圆环散去，出现一根线段，「你好，我是盖亚，是地球的光。我是来等日出的。」
地球有了自己孕育的光。迪迦意外地很快接受了这条事实。
「你好，我是迪迦。线段是什么意思？」
盖亚顿住，画了一个狭长的不规则五边形给他：「我的半身阿古茹创造的念头，我们约定用来表示愉悦、友善和欢迎。」
「五边形呢？是指阿古茹？」
盖亚又给了他一个线段，这次是表示肯定的意思。
迪迦接住，把线段的中心下弯了一点，变成一段圆弧。
「这是什么念头？看起来很美。」
迪迦把这个形状还给他：「它和你们的线段是一个意思，来自我的语言。」
盖亚在意识中勾着念头在手腕上转了一圈，系紧：「谢谢你告诉我，以后我们也可以使用它吗？给我们的语言系统做一个小的升级？」
迪迦递给他一个圆弧。
「你是从外面来的吗？」
「嗯。」
「哪里？」
迪迦给他一个射箭的人，不过头部是个可怜的三角形。
盖亚一边在意识海里托着小人，一边仰着脑袋与暗色晨云后的灰亮底色对照，一边还快速搭建新的念头抛给迪迦：「我现在可以看到吗？」
迪迦顺着两人沟通的频率观察盖亚高效的一心三用，完全是敬佩。
「天要亮了，而且它们现在主恒星的另一侧。」
「有点可惜。」盖亚看向他，想了想，把表示开心的圆弧转了一百八十度抛给他。
迪迦莞尔。
「不过在最冷的时候你可以看到，这颗蓝超巨星是最亮的。」他点亮右下角的恒星，补充道，「你可以留着这个念头，晚一点再去找。」
于是盖亚的手腕上又多了一个圈。
「我和阿古茹都没有离开过地球，谢谢你肯告诉我这么多。」
此时迪迦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彻底从里侧脱出，物与心、里与外的界限逐渐弥合，融成了一致的形态。
盖亚把他拉了出来。
「我也要感谢你。」
他太需要进入现实的助力了。同时，盖亚很懂得分寸，没有在沟通频率之外获取他的意识，展现出一种超越真实年龄的稳重和边界感。
「不客气。你是除了阿古茹之外，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。」
一个来自迪迦的圆弧：「我很荣幸。」
盖亚低下头，引迪迦一同俯视沙滩：「这里是阿古茹创造的场景，我们在海洋上看了很多次日出，觉得大地上应该有能看到同样景致而且更舒服的位置，所以就有了这里。礁石淘筛成柔软的沙粒花了他几千年的时间，我都不敢相信他竟然还有这样的毅力。」盖亚打开拢住的手掌推到迪迦面前，「毕竟，你看，他连对待细胞生物都这么草率。」
迪迦看着盖亚手心里的生物，小眼睛塌鼻子，肉粉色堆成一团，耷拉的嘴巴垮成倒弧形，蛮不开心的模样。
「这是他创造的“鱼”，偏要我帮他放进大海里。」
盖亚跨入幽蓝的大海，蹲下身去，泡沫的浪花亲吻着他红银交接的皮肤，他一面抛着抱怨的念头，一面谨慎地将鱼类放入水中。
盖亚并不避讳迪迦，仍用同一个频率和鱼类交流：「去吧去吧，小心点。害怕了就回来。」
受他一路照顾才得以抵达海岸线的肉堆堆们甫一入水，便摆动着短小的尾巴……头也不回地扎入深处。
被无视继而丢在身后的盖亚目瞪口呆。
迪迦放出笑意：「……我想，它们更适合生活在深海。」
盖亚发送一团纠缠的毛线球，围着迪迦滚了好几圈。
「希望它们能好好繁衍，以后出现更多细胞生物。」
「比如好看一点的鱼？」
盖亚接过迪迦的简易鱼形：「更漂亮一点的。」
迪迦又画了个镰鱼。
盖亚抚摸纤长的栉鳞，推着念头在两人之间游动：「我要给它条纹色，让它在大地附近巡游。」
「你不问问阿古茹吗？海洋之光会不会有意见？」迪迦承认，他起了逗弄小孩的玩心。
盖亚迸了几个小毛线球。
「他应该…不会介意吧？我会说这是你的礼物。」盖亚抓抓头上的金色皮肤，「“生命”的概念是他首先创造的，所以首先在海洋里出现。如果它们以后愿意来到陆地上就好了。」
盖亚的手指勾勒出不同的轮廓：「在陆地上走就不能没有支撑，我会给它们一个或者很多个脚，但是不要阿古茹给的大鼻子，也不要单调的粉色。它们可以跑，可以跳，可以在空中飞。或者就停在一个地方，从生至死，但是每天会有不同的生物来到它身边……」
「阿古茹知道你的想法一定也会很感兴趣。」
「事实上，阿古茹答应我把大地装饰得更多样就分一些生物给我，如你所见，地球上的陆地连成一片，平平整整单调至极。我也觉得在生命到达之前创造一些新奇的景观送给他们会更好。」盖亚问道，「你那里有什么样的地貌呢？阿古茹在海底做了一个非常非常深的海沟，我已经落后他很多了。」
「那你就试着造一个非常非常高的山峰吧。海拔升起，冬日的雪花会积累在山顶，四面八方都能看到银白色的景致。」
「夏天的风吹过还会在晴日飘雪，真美。」盖亚眼灯亮亮的。
「如果足够高，你和阿古茹都可以压着冰雪从山顶一路滑下来。」迪迦在盖亚头顶撒下一把灿白的粒子，盖亚将其拢在怀中。
「在海洋中冒出的零星岛屿，和仰望太空一样惊喜；还有陨石坑一般的盆地……」
迪迦还想再说，却感觉到盖亚慌慌张张堵住精神链接：「知道了，我知道了，我有了好多想法！再说的话，我怕我创造的时候地球会和其他的星球趋同。」
「——地球是独一无二的！」
是的。迪迦沉吟。她一直是。
见他没有回音，盖亚换了话题踌躇着问他：「我的问题你可以不回答，但是……你是一个人来到这里的吗？你有半身吗？」
迪迦点头，又摇摇头：「曾经有过。但不是半身，是战友。后来我们……分道扬镳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。」
「为什么会分离呢？」
「我想要守护的东西已经不再需要我了。」
「那你们呢？你们也不需要对方了吗？」
「……不，我仍然爱他。」就像爱太阳系第三颗行星上的人类一样，「无论多少次，我都会这样回答。」我想他也是如此。
「你一定是同时爱着很多东西、牵挂着很多东西才会怀抱着一视同仁的寂寞。」
「……你很聪明，盖亚。我很羡慕你和阿古茹，你们关系很好。」
「嗯。」盖亚毫不犹豫地肯定，「我们是彼此不可替代的半身。我是大地孕育的光，而阿古茹是海洋之光。我出生的时候，地球仿佛经历了一场清扫，或者说重生，什么都没有留下。先一步诞生的阿古茹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，我试了各种手段重现旧日都没有成功，可我真的很想知道。」盖亚停住，见迪迦没有负面的情绪，继续道，「你降临在这里也是阿古茹告诉我的。我认为或许你会知道些什么，关于以前的地球。迪迦，你是不是地球从前的光？你能告诉我们吗？」
「……是的，我见过很多，爱过很多，盖亚。」
迪迦以一种出乎意料的速度扩大水晶中的意识链接，水晶紫的剔透线条一根根主动靠近盖亚，把大地之光包络在中心。
盖亚感受到迪迦情绪和记忆中的怅然，像是脱离地球引力放逐进整片赤裸的宇宙。
黑夜的斥力推挤着他，吸走了回声和色彩，盖亚借由知觉外的感官接收宇宙中每一颗烷烃雪粒落下的窸窣、每一抹引力红移辐射的谱线，籍此他浮过碎裂的星屑和秩序，如同纷繁的世界穿过他。
透过门扉的缝隙，他见到了此生从未见到的浩大情感和空旷，那里充斥着即便放上数千个地球也无法填满的深切爱意和彷徨。
盖亚浑身颤抖，战栗不止。
一双手在实体上稳住他，拥他入怀。
「盖亚，你是地球的光，但你没有做好背负地球过去的准备。」
盖亚的情绪肉眼可见的消沉。
「我只是浅尝了你的体会，甚至没有看到过去……」
「不必自责，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承担不了这份重量。你只是还没有到时间。」
年轻人过于轻盈，迪迦不想过早地用锁链束缚他的脚踝。
——他甚至还没有见过宇宙。
盖亚在迪迦怀里抬起头，忽地扬手，指向天海交接的视线尽头：「快看，太阳升起来了。」
赤橙的球体兀自燃烧，地球的自转令它看起来如同缓慢升起。星移斗转，月与星辰泛着银白的光循循退场，让位于迸发着璀璨光辉的主恒星和整片炽烈的天空。
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，有过这样的光辉，有过这样存在的实感。
将要到来的一切，必然与当下迥然有别，通过新生的感官来觉知，一切都充满新的意象。
——整个宇宙为之屏息。
迪迦听到里侧迟滞的时光恢复流动，沙漏落下的记忆碎片淋在意识海最中央的黏稠膏状之上，风化般剥去。
一切空虚死灰飘零，一切迷雾烟消云散，粼粼波光漾在迪迦的眼灯和紫红相间的皮肤上。
他仍然是迪迦，但不再是日出前的迪迦。
他松开了过去的影子，在未来那是没有位置的。
计时器突兀响起，如同水滴般清澈的风铃声回荡在晨风中的海滨。
「……抱歉。我在地球上的石像消失了。没有依凭，我停不了太久。」
盖亚慌忙捉住他的手：「你还会回来吗？下次我会和阿古茹一起帮你再做一个石像，一定会比你原有的更好。而且，我会用更加坚强的内心来背负你的过去，下次你可以再把地球的记忆讲给我听吗？」
「好。」
这一次，迪迦毫不犹豫地回应了盖亚。
猎户座有七颗亮星，却没有一个令他如此眷恋。
怀抱着盖亚的同时，地球怀抱着他。
属于他的同时，他也属于地球。
钴蓝眼灯的战友离开了。齐杰拉和加坦杰厄离开了。超古代的人类也离开了。
但他渴望留下，像一座化石切断了过去，崭新地活动着、思考着。
迪迦握紧年轻人的手，把温暖的念头传递给对方：「我会回来的，一定。就请你率先做好准备，进入地球的未来吧。」
——
“不许动。刚注入你体内的电子隧穿效应还很强，万一都跑掉了我还要和盖亚一起帮你填充。太麻烦了。”
盖亚顺着与生俱来的感应链接摸了摸阿古茹焦躁的情绪，安抚他继续去组合细胞生物的形态。
已经拼出基础形态的阿古茹离胜利非常接近，盖亚相信多试几个碱基对排列，就能出现第一条条纹状的镰鱼了，阿古茹还答应盖亚，完成之后把一部分海洋生物送到陆地上行走。
盖亚对此兴奋不已，他早早地把大陆分开铺成六大板块，铺好了高原、冰盖、盆地，在里面选了一处最温暖的地方等待生命，他迫不及待想要趴在陆地边缘欣赏美丽的造物了。
“快到早上了。”直挺挺躺在“病床”上的人乖乖听了他们的话，没有再动，但是把头转过来问他，“你是不是又要去海滩了？”
盖亚点点头。
戴拿教给他和阿古茹的声波沟通方式更加便利且新奇，阿古茹早早掌握了诀窍，流畅地使用起来，还给几个新的水生物种安上了类似的器官。而盖亚怀揣着一份绵延的思念，拖拖拉拉地接受两人的发声器官适应教学，最初进展缓慢，但想到未来可以教那个人这么说话，他又燃起热情，跌宕起伏的教学进度令戴拿摸不着头脑。
盖亚站在细沙上，变更着高度的潮汐亲吻他的足尖和脚腕，遗留湿漉漉的痕迹。
太阳缓慢升起，像是一颗圆润的卵石。天空铺满了亮闪闪的金橙色。
他察觉到身后的风仿佛悠长的鲸鸣穿过洋流的缝隙，散落在额角，缥缈又寂寥。
他转过身去，世界像慢放般沉静。
红紫色的巨人轻轻地向他的意识海抛掷念头，共鸣的嗡嗡声绕了一个环，咕噜噜滚到他面前。
「很高兴见到你，介意我留下来吗？」
迪迦唇角的弧度和盖亚接住的圆弧一样温暖。
——tbc.
Note.
超古代语和地球本土语的碰撞交流。
低维生物想象意念沟通还是太困难了些……尽力了。
